萨布丽娜

我在认识萨布丽娜的时候,还是一个没什么烦恼的人。如同每一个年少时被充分溺爱过的青年,我的脑袋里充满了对社会没有价值的灵感。我的肚皮滚滚,灵魂空空,眼睛大而迷茫,投射着一种没有内容的灵光。当我遇到萨布丽娜的时候,我没有分量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像蝴蝶翅膀的薄纱扫过少女轻薄的真丝衬衣,触发了两种物体十分轻微的震荡。

她的眼睛和我的不一样。我的眼球是黑色,而她的是一种沁人心脾的蓝,我对此十分陌生。我看着她的时候,她的眼里总是掉落出一种邀请的信号,我总觉得她要带领周围所有的人去做些什么,包括所有被她目光扫射过的范围里所有的人。但我不知道这事情到底是什么,这让我对她充满了好奇。

我们在同一所公司工作,那是一个很小的组织。每个人距离每个人都很近,所以我时常收到她冲我的方位会心的一笑,此刻我会打开公司即时通讯软件,一准会收到她发来的低俗梗图。还有很多时候,我收到的是本地最新的地下乐团的新闻。萨布丽娜是西班牙人,中文也十分差劲,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收集到如此多的乐团消息,这在我看来是十足的壮举。有时候她会把网站链接发给我,然后告诉我除了乐团名字她一个字也看不懂。一度我认为她实际上精通中文,只是表演文盲让她感到快乐。我没有深究,因为深究这些很搞笑的事情总是让人看起来有些愚钝。

我们持续地工作,就像永生的人为了消磨时间而在家门口清点泥土的数量。不过平心而论,工作的内容多少也让我们感到愉快,我们负责挖掘本地的青年亚文化并把它们写成英文文章,萨布丽娜负责为文章制作视觉内容。她常常在工作的间隙跑来冲我激动地嚎叫:甜,我爱你的文章!

我知道她就是一个容易去爱的人,所以从未真正放在心上。我问她,西班牙是什么样子的?她说,在哪里,人们睡醒就去海滩。我说,西班牙是天堂吗?她说,甜,海滩很无聊。

我不相信她,就像我不相信她不会讲中文一样。她的蓝色眼睛让我坚信西班牙的海洋全都是眼睛的颜色,包括里面的暗礁和珊瑚。那一定是一个蓝色的世界,沙滩上的人们一定穿着蓝色的比基尼和泳裤。我相信,一切不是蓝色的物体在那里都是非法之物。

有时,我和萨布丽娜会通过工作的聊天框相约出门偷闲。公司旁凡是免费的场所都有过我们曾多次进出的经历。在一些门店,有我们被赶出去的经历。我们曾在一家琴行弹奏噪音长达30分钟,萨布丽娜负责高音区,我负责低音区。这是我们被驱赶的经历之一。

2024年的早春,我去了西班牙。从瑞士去西班牙可以买到十足廉价的航班,如若只带一只登机小包,则只花费15法郎就可以落地巴塞罗那。我在高迪的圣家堂门口呆坐,想起了萨布丽娜。这里的色彩太多了,唯独并没有那么多蓝色。我对西班牙有些意外。我发了圣家堂的照片去Instagram,很快就被萨布丽娜点了赞。她也离开了上海,似乎在日本,又似乎在西班牙。

一个月后,萨布丽娜去世了,我费劲所有的力气也没有打听到为什么。只是有时还会觉得,我并不相信她去世了。如果我曾见过那双蓝色眼睛的晃动,那我便相信它们还在看着些什么。我还没有看过西班牙海滩的蓝色泳裤,我也还没有问过她到底在日本还在西班牙。我只记得她说,离开上海,她要回西班牙上学。在我的心里,她藏在一片蓝色的森林中,那里有一所学校,入学的标准是拥有蓝色眼睛的天才青年。学期的末尾,她们统统会长出蓝色的翅膀,就像少女衬衫的薄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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