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熊

上次在街上看到大熊仅仅是三天之前。在每个人中学记忆中存活过的一人尺寸大熊,在襄阳公园附近,被一台垃圾小车载走。甚至不是威风的垃圾车,只是敞篷带斗,仅容驾驶员一人的小三轮。大熊被塞在垃圾车下面的一根横栏上,与真正的垃圾隔层相望。在襄阳公园边的新乐路上,停着一辆更加大型的工业化垃圾车,看起来是小三轮的上司。小三轮驾驶员从车上卸下零碎垃圾,运往上级处汇合;又稳健地走回来,抱住大熊,和它们扔在了一起。至此,大熊才明白,这种带有栏杆的分级并不是真正的区分,他们总归会在终极垃圾处理站相遇,而当大熊还没有时间进一步联想,我看到大型垃圾车内部的装置旋转起来,齿轮的转动带起了手一样的机械,它们把一切撕成均匀的、带有各种成分的小块东西。

所以我十分确定大熊已经不在了。今天,我却又见到了大熊。在巨鹿路的垃圾站,我一眼就看到了它,庞大无依,侧身躺在垃圾站外延带有污水的地面上,好像被人一拳打倒在雨中。我不确定它们的细节是否完全如一,我只是确定前几日的那只似乎更小一些。转念一想,当时距离五十米,今天距离五米,也许这区别只是源于透视规则。大熊的旁边分散着小纸箱,这是居民为方便有需之人捡去重复利用所为。大熊应该也曾被装在大箱子运输,此刻他终于比所有箱子都大了。

我走在上海的街道,闻着自己异乡的味道,九年之后,还是清晰如旧。接上贴满了历史建筑的招牌,仔细一看甚至无本国所建之物,这让我的精神更加涣散。我的头脑很清晰,我的行动很缓慢,我的笑容很温和,就像我的敏捷的思维一样空无一物。对于这样的体感,我甚为熟悉,至此生活廿余年,希望犹在,因为没有希望不属于黑格尔历史观,我们的教科书现已摒去不提。

研究音乐的规律,研究文学的技术,研究思想的脉络,然而我望向身外,仅有随处可见的大熊。我看到他,他却怎样都无法看到我的眼睛,除非被放置在一个特定的角度,使用专业测绘仪器,尚可以实现一次历史性的人熊对望。有趣!人们说,做完这件事,我会变成一个有趣的人。

我试着在街上行走的同时静下心来去听,如果幸逢小径,却正赶上行人嘈杂,我会听到每个人的声音从小变大又变小,衔接至下一份同款频率的声波。如果我要求自己的耳朵更做一分努力,那么这些话甚至可以组成毫无意义的句子。有时,一些声音会随着我奔波,她们在我的身后聊起同事之斗,我拼凑出了多幅大抵相同的公司画像。这些被塞入我身体的声音,并未经过沟通就强行闯进,不知是否也有幕后推手。希望如此,不然这着实有些冒犯之嫌。

剪发、吃面、听音乐、听铃声、使用电子商品,不论做什么,总有东西嗡嗡地穿过我的头骨,给予我一些信号,难以破译,引人遐想。问题是,不思考这些,还能思考什么?每日的精力都甚觉过剩,当做的事已无兴致再做,值得做的事却无途径可做,长出此种面貌,真是令人发痒。

我用力地消耗自己节约下来的精力,用以一切不被允许的事情,但精力实在太多,我难以消耗一空。我对大熊大概并无兴趣,只是它可以用掉一些我的精力。它是威严之物,像是对我的警告,故而虽被绞碎,却仍然坚持出现在我所租住的街道。它身上沾满了污秽之物,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被沾满,像对我的讽喻,也像使用自贬而操纵对方的精明之人。我把垃圾脱手,让它们以旋转的方式进入最安全的内部垃圾箱,大熊看着我的脚踝,摸摸手边的箱子,它什么也没有做,就像那些最厉害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