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识到我的写作有一个大问题就是我没有太多的生活。我脑袋中所有的故事的原型都起源于七岁之前在姥姥家的经验:那个工人社区居住了上百栋楼的人,他们的一生都发生在社区中,各种怪事和怪人每天在我的眼前闪过,他们不仅怪,而且怪得很有规律。他们的疯癫也保持着一种集体生活的方式。姥姥姥爷都生于那个教育缺失的年代,他们的生活经验全部来自于手把手的学习:姥姥到现在还能跟我讲述她在棉纺厂如何使用一种简单的机器座椅来帮助她完成接线的工作,也就是将线段通过缠绕的方式结合在一起,然后再将整理成长条的棉线整理好,交往下一个车间继续加工。
姥姥这一代人,她们的道德观完全来自于恻隐之心。在这样大型的社区中度过一生,人没有机会接触陌生人,即使他们生活在大都市里。我常常惊讶于当我在给姥姥讲述自己在大学和在留学中学到的人文观念时,姥姥的理解力是超常的,我想这就是因为她的道德系统完全源自设身处地为他人思考的经验。实际上,我现在受到的教育很少有超出本能的,就像一位数学家埃米尔·勒莫因说的,“就是要证明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高等教育常常是教育我们如何用前人总结出来的系统方法来证明简单的道理,这样人可以清晰地审视自我,也知道自己的意识和本能的逻辑。但姥姥不是这样的,她没有证明和证伪的这一个过程,她用最朴素的思维也能想明白这些事,并且最重要的是能做到这些事,我想象牙塔也不能对此作出保证吧。
我爸妈这一代,就不再有这种经验。被接到父母家里之后,我就进入了一种空中楼阁的生活。他们都是对知识有向往的人,对现实的生活却没什么太大的兴趣,这也影响到他们对我的教育,就是一种士大夫式的,书生式的培养。父母的社区也是行业聚居,但已经脱离了制造业和农业,而是商业以及能源产业。这样的社区似乎更没有了太多的野趣,我们这些下一代的子女,大多数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父母都不太会做饭,甚至我们家里也不在意食物,他们对食物的看法是最好用简单的方式尽可能满足一家人的营养所需,但对于研究美食,他们二位可以说都兴趣不高。从那时起,我的生活似乎就逐渐走上了重精神轻生活的轨道。
我一直喜欢读书,但是读小说对我最大的困惑是,我不知道那些故事怎么可能真的在人世间发生,因为我没有见过。我甚至连美食的乐趣都不太懂,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专门写书来研究味道的乐趣。我一直觉得自己是飘着的,书中和电影中那些看起来轻而易举的生活常态,我怎么会从未接触过?这也许影响了很多我曾经的艺术审美,就是我会被猎奇的东西所吸引,因为与生活过于相似的作品并不能勾起我对相似生活经验的温情,反而让我觉得奇怪。所以我会逐渐认为艺术是脱离生活的一套魔术,好不好看,取决于艺术家是否用了最新鲜的技法。但这当然不对,可是这样的艺术趣味在那时的我看来,是一种很天然的选择。
我想,如果不是修文学,这样的生活经验也不会对我带来太大的困扰。我辅修的专业是数字人文系,其实是学习数字工具,学习数学、逻辑,写代码。在研究这些的时候,生活上的贫乏不会影响我的判断,反而减少生活的介入,会提高抽象思维的能力,更加专心地进入二进制的世界当中。但我又对文学有天然的热情,我向往自己没有经历过的那种生命,那样的热烈和精彩,但同时,我连味道都分不清楚,又永远觉得自己距离文学的世界是如此的遥远。
我能理解的部分,常常是更加哲学的那一部分。所以读书的时候,我很喜欢看上帝视角对人物的评判,对于那些通过情节和对话来表现的内容,我反而读得吃力。当然,如果写到做饭,我常常不得不直接略过,因为我真的看不懂。很多作家都喜欢写做饭,吃饭,毕竟,这是人类基本的需求之一,它不出现在文学当中才要奇怪,但我对它陌生到甚至如果是读英文的故事,我需要查大量的词汇,因为这些词汇所做的事我从来没有做过,所以根本就不在我的认识范围之内。
但仔细想想,这样的生活自然还是有问题的。如果,我连一个人的原始状态都没经历过,我怎么去了解人,怎么去学习人文学科?哲学难道能建立在半空中吗?这是不可能的。我常常会觉得做体力工作的人很有魅力,因为他们的生命是很结实的,它有生命经验的基础,在这里发展出的任何的思想,都站在一个是在的东西上面,这样的思想比我的是要深刻得多的。他们没有我这么多的花言巧语,但是他们的想法都是实在的,有底气的。
如果想要真正地学习人文,或者说,如果想要做一个写作者,那我必须要进入到生活中去。如果一直像现在这样下去,也许我会成为一个学者,写一些用数学原理推理出的东西,被尘封在没有人走入的图书馆中,对人类文明做出0的贡献。